熊的解放:人的救贖之路

第90塊石頭,與別的石頭沒什麼不同。

這塊石頭上寫著:“SYNTEGRA,?─08/26/09。”這是一個拗口的拉丁文名字,它死於2009年8月26日。“?”意味著無人確切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生,出生在哪里。

這塊石頭很乾淨,三兩隻螞蟻在上面爬來爬去。而更多的石頭則長滿青苔,有的半陷在泥土裏,上面的字跡模糊可辨。每塊石頭的背後都有小木片做成的十字架,它們插在長滿青草的不足膝蓋高的土堆上。

這些土堆掩藏在一大片竹林裏,地上開著紫色的小花,小手模樣的藤蘿四處攀爬,郫河支流從旁緩緩流過。

顯然,沒有比這兒更適合的墓地了。這裏埋葬的不是人,而是90頭熊。

“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不是一個編號,不是一個字母,也不是一個無名的熊”

墓地不算大,只有半個籃球場大小,輕輕踱上20步,就能從這頭走到那頭。在距離成都市區26公里外的龍橋黑熊救護中心,墓地只佔據了一角。

每一頭埋葬在這裏的熊,人們都為它們取了名字,哪怕是在它們入土前的最後一刻。

有一頭熊剛被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救出來,還沒來得及踏上草地,就死掉了,在入土時,它被取名“森林”,人們希望這個名字能夠將它帶到天國的森林裏,彌補它從未生活在森林裏的遺憾。

它的石頭上寫著:“Forest,?─03/11/02。”

有一頭名叫“水”的熊,下午4時到達救護中心,晚上8時就死去了。它渾身浮腫,像個大水袋,一個針尖紮下去就會冒水,護士從它晃晃蕩蕩的大肚子裏抽出10多公斤水。儘管在這兒只活了4個小時,它還是得到了此生可能唯一的名字:“水。”

它的石頭上寫著:“Water,?─02/06/09。”

還有一頭名叫“草莓”的熊,在它很短的生命裏,草莓是它最後的晚餐。還有“KIKI”、“強生”……

90塊石頭的背後,有著90個相似的故事。

這些故事,都與它們身上那個被稱作“膽”的器官有關。“活熊取膽”制藥,從上個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在各地的養熊場裏,它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被用於收集膽汁。它們身上都有一個長年不能癒合的洞,有的插著生了鏽的金屬管或玻璃管,從中流淌出清亮的膽汁。

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它們就大多被禁錮在長1.5米、高0.5米的鐵籠子裏,一天天長大──直到鐵條讓它們不能再長。它們不得不把臉緊貼在窄小的方形食槽口上進食,鐵欄杆把它們的口鼻磨得到處是傷疤。可即便這樣,它們也終日吃不飽,因為養熊場相信,饑餓、口渴能分泌更多的膽汁。

在這樣的小籠子裏,它們只能終日俯臥或者側臥,轉身、打滾、撓撓癢癢,對它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有些養熊場的鐵籠,籠頂鐵柵欄是活動的。在取膽汁時,工人將鐵柵欄往下壓,直到它們完全無法動彈。有些工人圖方便,從來就不升起這面鐵柵欄。

每當養熊場的工人靠近,在籠前伸出鐵鉤,勾住它們的脖頸,它們就淒厲地哀嚎起來。當墨綠色的膽汁被一股股抽取出來時,它們痛苦得大張著嘴,劇烈地喘息,雙眼凸暴,四肢顫抖……在它們的一生中,這樣的酷刑,也許一天要有2~4次,最少30毫升,最多200毫升。抽完膽汁後,它們往往蜷縮在籠中渾身顫慄,亮晶晶的小眼睛上掛著淚。

像它們這樣的“膽熊”,有些因為無法忍受抽膽的痛苦,瘋狂地抓咬籠子,直到滿口潰爛,有的還會精神錯亂,甚至出現自殺行為,把自己的肝腸內臟拉扯出來,狂嚎著揮舞著。遇到這種時候,養熊場就會“冷靜又緊急”地砍下它們的腳掌,剝下它們的皮毛。

為了防止它們因疼痛或者不適而抓撓導管,養熊場還用上了一種叫“鐵馬甲”的刑具。2003年,當一隻棕熊和一隻雜交熊被從天津一家養熊場解救出來,運到救護中心時,工作人員見到了傳說中的鐵馬甲:堅硬的鐵片繞身一匝,它們的肋骨被牢牢固定,一根長柄直抵喉頭,它們終日不能低頭。這樣的馬甲,這兩隻熊穿了整整9年。

有些熊是這樣來到救護中心的:2008年3月31日晚上,救護中心迎來了獲救的28頭熊,當人們從卡車裏抬出每一頭熊時,所有人驚呆了。腐爛的味道撲鼻而來,有的熊整個背部爛掉,有的熊腹部抽膽口流淌著說不清顏色的體液。

最後一頭熊被搬出時,它已經死了,身體還留有溫熱,它血肉模糊的腳掌伸在鐵欄杆外,劃在空中,像在做最後的求救。後來人們給它取名“安寧”,把它葬在墓地第三排的中間,希望它在另一個世界能永享安寧。

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朱柯,後來把這天稱作救護中心成立近10年來最黑暗的一天。他至今對那天獲救的一頭熊記憶猶新:它很瘦小,事後證明只有65公斤,它毛髮脫落,雙掌開裂,雙眼深陷,“顯然,這是長期缺乏營養以及常年鐵籠囚禁的表現”。它的肩部有一個“像口井”一樣穿透骨頭的傷口,腹部還凸起一個巨大的腫瘤。

當朱柯按下快門,閃光燈亮起的瞬間,這頭熊驚恐地把頭避開,鏡頭裏只留下一隻亮晶晶、仇恨的眼睛。他再也不忍心按下第二次快門。

“給它留些尊嚴吧。”這個帥氣的小夥子眼睛濕濕的。

他給這頭熊取名“成都真相”。他想用這個名字告訴人們“這就是膽熊的真實生活,這就是這個行業的真相”。

第二天,“成都真相”死了。接著,Kiki死了,它留給人們的最後一幕是:拼命地伸出自己的舌頭,舔食美味的果昔,接著又因為痛苦而不停地抓撓自己的嘴,它嘴裏出現黑洞洞的嚴重潰瘍。

短短一周,這28頭獲救的熊,共有11頭熊死去。它們一生唯一的一次出籠,也是它們的最後一次。它們死在了通往自由的門檻上。如今,11座土堆綿延在一塊兒,每塊石頭寫著它們的名字。

在這最黑暗一周中的某一天,救護中心的獸醫海瑞體檢了5頭熊,用粉紅色的藥水對無法救助的4頭實施了安樂死,最後一頭活了下來,她把這頭標號為“117”的熊,稱作“希望”。

每一頭熊被實施安樂死時,大家都會圍著它,有人用自己的手與它的手掌十字相扣,有人撫摸它的頭、耳朵、眼睛……有人會默念“對不起,我們沒有辦法救活你們”。海瑞則親親熊的鼻尖──她以自己的方式向它們告別。

以往,工作人員都用手推車,把死去的熊送進墓場,但這一次,因為死去的熊多,他們不得不動用了卡車。

葬禮上,人們圍著墓地,向死去的熊身上輕輕扔去三把泥土,有人念著悼詞:

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不是一個編號,不是一個字母,也不是一個無名的熊

因為我們會永遠記得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XX……

再見,親愛的XX

“你的離去不會讓我們軟弱,我們因你而更堅強”

並不是所有的事都那麼悲傷,即使在一周內參加了11頭熊的葬禮。

人們只要走出墓地,就能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場景:存活下來的熊在游泳池刨水、蕩秋千、爬樹,有的甚至為了爭奪吊床這樣的午睡好去處而打鬧不停。

一頭熊,看到有人靠近,很聰明地用手掌遮掩住腰果藏起來,生怕被搶走。一頭叫“嘉仕伯”的熊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走到正在水池邊睡覺的另一頭熊身邊,對著它的屁股猛咬一口,然後快速逃跑。還有一頭上過雜誌的“封面女郎”熊,正沉浸在莫札特的《黑管、雙簧管和低音管協奏曲》裏,大家笑稱它“要是再有一杯冰檸檬水和一頂太陽帽就堪稱完美了”。

還有,穿了9年“鐵馬甲”、剛來時脾氣暴躁得像“凱撒”而因此得名的棕熊,正在挖洞,每挖一會兒,它就到水池邊洗澡:先洗左前肢,再洗右前肢,接著把水澆到身上洗前胸,最後洗臉。

“那模樣極像人。”救助中心的王帆感歎著。這頭熊當年穿著鐵馬甲被抬出時曾引來無數人圍觀,如今它長到了271公斤!“別忘了,凱撒可是一位女士呢。”

凱撒所在養熊場的主人朴先生,在它被帶走4年後,專程從天津趕來,看到它自在的生活,這個穿著格子襯衫、外套西服的老人當場哭了,告別時,他承諾回去後要說服他的侄子關閉養熊場。

“這些健康的熊給了我們希望和力量,也讓我們明白自己在這裏是為了什麼。”救護中心(亞洲動物基金會)的創始人謝羅便臣輕輕地說。

在她成立這個救護中心9年的時間裏,260頭熊獲救,目前存活170頭。有一頭熊讓她終身難忘,那就是耳朵上掛著“001”標籤、第一隻獲救的安德魯。

安德魯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很深刻。2000年底,第一批熊從一家養熊場解救到中心,每一頭熊被抬下卡車時,都狂躁地搖頭、掙扎、咆哮。抬出安德魯時,它正用僅存的那只前爪,玩頭頂上方的鐵條處落下的一節繩子,它的左前掌斷了,肚子上的傷口正流淌混著膽汁的血水,看人的眼神像“狗的眼神一樣溫柔”。

這個2.2米高的“大傢伙”在養熊場狹小的籠子裏被禁錮了15年。醫生從它的腹部取出7公分長的鐵導管,切除它的膽囊後,它活了下來。

如今,飼養主管王善海一眯眼,就能想起這個愛吃蜂蜜的大傢伙第一次走出鐵籠、第一次踏上水泥地、第一次獲得自由的場景。

為了鼓勵它“走出籠子”,住進自己“房間”,飼養員做了精心佈置:吊床上有蘋果、葡萄,輪胎圈裏裝著南瓜、白菜,地上灑滿了濃濃的牛奶,牆上插著塗有蜂蜜、果醬的樹枝。

它先是探出頭,然後不斷仰頭,不斷向上舉前肢,後來飼養員才明白,安德魯是在試探身上、頭上怎麼沒有鐵條壓迫了。這也是後來所有的熊在剛出鐵籠時的一種共同反應。

邁出第一步時,安德魯猶豫了很久,可右前爪剛觸到水泥地,瞬間像觸電一樣彈回,然後驚恐地縮回籠子裏,不停地搖頭,直到20分鐘後再進行第二次嘗試。數小時後,它終於像一個醉漢一樣第一次完成它的行走。

安德魯還算順利的,有的熊一整天要反復無數次,最長的一次,有一頭熊足足花了24小時,才跌跌撞撞地走出籠子。很多熊,第一次踏上水泥地,走一步摔一步,只好順著牆,貼著走。

“就像一個病人,臥床很久了,第一次下床,又驚恐又新奇。”王善海背靠著一面牆說。牆上貼著上百張熊的照片。

從房間走到草地,真正開始自由的奔跑,又是它們艱難的一關。工作人員都很心酸:這些黑熊本該最熟悉的草地,卻成了讓它們害怕、退縮的陌生之地。一位元記者想抓拍一頭熊第一次踏上草地的鏡頭,整整守了兩天,都沒拍到。

不過,在戰勝恐懼之後,踏上草地的安德魯很快就成了自由之王,他常常跟另一頭缺了後腿的熊滾作一團,六條腿在空中亂蹬,構成了動人滑稽的一幕。

“傻大個”安德魯成了黑熊的“領袖”,群毆事件發生時,它大吼一聲,就能驅散大家,它總是照顧著小一些的熊,為它們伸張“正義”。

有人好奇為什麼安德魯只有三條腿,走路緩慢,行為做派也並不威風凜凜,卻能成為“頭領”,那位曾當過卡車司機、文化程度並不高的飼養主管回答得像一個“哲人”:“只有熊自己知道,它們的感情很微妙,那是人類不知的熊的世界。”

幸福地生活了5年多後,突然有一天,安德魯變得嗜睡,食欲不佳。醫生檢查發現,安德魯的腹部已經掛滿了大大小小300多個腫瘤,正是長年抽取膽汁讓它患上了如此嚴重的肝癌。

2006年9月6日,安德魯死了。醫生解剖它,把7公斤重的腫瘤扯出來,從鏡頭裏看起來,就像一張畫滿了鵪鶉蛋、雞蛋、壘球、乒乓球的藝術“畫布”。這副畫面,在電視上停留了10秒鐘之久,很多觀眾哭了。

葬禮上,五六十人來送它。大家帶來了它愛吃的芭蕉葉、愛玩的竹筒、小球。而跟它朝夕相處了近6年、“看一眼屁股,就能把安德魯從幾十頭熊中區分出來”的王善海,則給他的“老朋友”帶了一份最後的禮物:兩個裹著蜂蜜的棗,因為他第一次訓練它時,用的就是棗。

安德魯的葬址居於這片草地的最高處,居高臨下,守著這片黑熊墓地。“在天堂,它也可以照顧這些黑熊。”有人輕輕地說。

安德魯的石頭是這片墓地最大、最顯眼的,也唯有這塊石頭刻著墓誌銘,那是從世界各地發來的上千封唁電中選出的一句:“你的離去不會讓我們軟弱,我們因你而更堅強。”

曾雕塑過無數個毛澤東像的著名雕塑家趙志榮被安德魯深深打動,他按照安德魯的實際高度放大了一些,完成了一座雕像。如今,這個個子更高的安德魯就安放在救助中心的一角。

每天,被嘲笑“長得越來越像安德魯”的王善海上班經過雕像時,會停下來,抬起右手,向它敬禮。他偶爾會去摸摸它的斷臂。

這個看起來“粗線條”的男人說:“我從不跟人說敬禮這事,人會笑我神經病,可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不用去解釋什麼。”

第91塊石頭,也許是為弗蘭西準備的

墓地常常有外人光顧,人們輕撫石頭上的問號,拼讀它們的名字,留下一把菜地裏采來的油菜花,三兩朵路邊摘的野花,一張小熊卡片,或者一張祝福的小紙條,一顆糖,一個蘋果……

9月11日,天下著朦朦細雨,墓地中間一排的第七塊石頭,顯得有些特別。它距離一株美人蕉很近。這塊石頭的上方,一塊小鵝卵石壓著一封信。這是一個盧森堡人寄往天國的信。

石頭上的名字告訴人們,這頭安息的熊叫“Happy”(快樂)。像這裏許多的熊一樣,這頭熊被救助後在全球尋找資助人,這位盧森堡人最終願意為它出資,並為它取了這個名字。

信封中間寫著三大段看不懂的外國文字。這個自製的信封上,右上角畫有一張郵票,郵票中間端坐著一隻手繪的熊,郵票的右上角還寫有“5P”,類似中國郵票的“8分”。這個盧森堡人把郵票上的“鋸齒都畫得一絲不苟”。

信封是乳白色的,裏面裝著沒有開封的信,工作人員說:只有Happy有權讀到它。

這個墓地如今越來越顯得有些擁擠了,如果有更多的熊進來,將不得不砍掉一些竹子。可誰的名字會刻在第91塊石頭上?

在創建人謝羅便臣眼裏,也許那是為弗蘭西準備的。

弗蘭西已經很老了,它已經至少32歲,那相當於人的90歲。現在,它連爬上腳踝高的床都氣喘吁吁了。它的消化功能越來越差,終日不停地打嗝放屁。它的毛髮大量脫落,成了老態龍鍾的“禿頭奶奶”。有人擔心它“過不了今年冬天”。

這位老奶奶度過了她極不平凡的童年、少女、青年、甚至中年時期:22年的時間裏,它被囚禁在僅0.9米長、0.45米高、0.5米寬的鐵籠子裏。這頭“侏儒熊”長得還不如一頭一歲的小熊大,看起來“更像一頭小豬”。為了防止它抓到、咬到人,養熊場把它四個爪子的每一個指尖都剁掉,它的牙齒被齊根鋸斷。它的心肺常年受鐵籠壓迫,發育不全,給它投喂的食物必須拿水泡過。即便如此,這個無爪無牙的“老奶奶”嗑瓜子、吐葡萄皮的功夫,在救護中心堪稱一絕。

它的鄰居魯伯特並不嫌棄這個“老太婆”,甚至還慷慨地給這個遲暮老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愛情。

帥氣的魯伯特是一頭“癡呆熊”,由於長期被抽取膽汁,細菌感染了它的大腦,出現了智力障礙。在康復區內,黑熊一般都會慢慢熟悉周圍的電網,當不經意間觸碰到電網被電麻過後,就記住那是不能碰的。然而,魯伯特沒有“害怕記憶”,一次次觸網。它常常迷路,出門、回家都是順著牆根走。它還常常整日整日地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飼養員王立說。

工作人員曾為它拍過一張照,那是2008年1月的一天,成都下起了好幾年來的第一場雪,大多數熊都在雪地裏嗅雪花,拍雪花,打打鬧鬧,只有魯伯特靜靜地坐在花園裏,眼睛空洞洞地望著遠方,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下雪了,看上去,它就像一尊白色的雕塑。

這對戀人常常在花園裏一起度過溫暖、晴朗的夜晚,在滿天繁星的夜空下相擁而睡。“白癡男友”常常顯示出愛人的寬厚,冬天,弗蘭西太太總是等魯伯特先生睡熱了鋪有稻草的床,再把它趕走,然後自己躺進熱乎乎的窩裏。

“他們就像一對老夫妻,太太很霸道,先生很受氣,他們常常爭吵,卻深愛著對方。”謝羅便臣說起這些時,眼望窗外,滿是柔情。

讓它們活得更像一頭熊

謝羅便臣的肩上刻有“月熊”兩個漢字文身。去繪製文身前,有人警告她,一定不要把容易後悔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她笑著說,自己也許可以把前夫的名字刻在身上,但“月熊”才是真正適合的,“漢字很美,尤其是熊這個字,那四個點就像熊爪印。”

這個英國女人1993年第一次走進中國的一個養熊場,才發現了驚人的一幕。

當時她加入了一個旅遊團,當養熊場主自豪地向他們展示熊膽製品時,她悄悄溜了出去。她發現有幾級樓梯通向一間地下室。黑暗中,她所看到的一切,就像是恐怖電影:狹小鐵籠中關著像囚犯一樣的活生生的熊,當這些可憐的熊轉過身來,露出了腹部感染裂開的傷口,她看見上面插著鏽跡斑斑的金屬導管。她後來才得知,這些熊已在鐵籠中生活了13年。

突然,她感到肩上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她轉過身,發現一頭母熊正從籠中努力伸出爪子。她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它的爪子,而此時,熊原本可以很輕易地撕爛人的手臂,但它“只是有節奏地捏了捏我的手指”,謝羅便臣頓時覺得,這是它發出的求救信號。她發誓要救出它們。

1998年,她為此創辦了亞洲動物基金會。1999年,四川省林業廳、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和亞洲動物基金會進入養熊場考察。很快,三方就展開合作,正式開始實施“亞洲黑熊拯救計畫”,並率先拯救四川省內條件最惡劣的養熊場中的500頭膽熊。2000年,亞洲動物基金會成立了四川龍橋黑熊救護中心。

在那裏,所有工作人員的目標就是讓這些被救出來的膽熊,能像真正的熊一樣活下去。

能夠在救護中心存活下來的熊,被人們看做像是“中了百萬大獎”。它們生活在10多個半個足球場那樣大的花園裏。它們的食物不再是放在食槽裏,而是藏在四處。木樁上挖了很多洞,塞各種食物,秋千上塗著蜂蜜,黑熊可以一邊舔食一邊玩耍。大球四面有洞,水果、瓜子會隨著黑熊的撥弄玩耍而掉出來。梨藏在一堆石頭裏,桔子埋在地下……

花園裏的山坡總是把坡面朝向遊人,而坡的後面是隱蔽的竹林,當熊不願見遊人時,它可以躲在山坡的那一面,因為“熊也有自己的隱私”。

為了讓黑熊更好地感受生活的滋味,工作人員甚至買來胡椒粉、臭豆腐、肉桂粉和甜麵醬讓它們品嘗。

加入黑熊保護的人越來越多。在香港,地鐵和公交公司免費在100多個看板上,替被囚禁的黑熊向人們發出求救的聲音,廣告語是:“你可以自由來去,它卻不行。”

冬天,黑熊被麻醉做體檢時,總是“手腳冰冷”,救護中心就向社會徵集手套。不到一個月,救護中心收到了100多雙手套。一個女人用已故丈夫的毛衣,織了手套寄來,她說,自己的丈夫非常愛動物,他一定很高興她這樣做。幾個小學生寄來中間掉線、到處是窟窿的手套,手套上還繡著“左前掌”、“右前掌”……

有很多名人參與其中。世界知名動物學家珍古道爾博士來訪問救護中心,低頭親吻一頭體檢中黑熊的鼻子,並手蘸清水在熊的頭上點了點,像做“洗禮”儀式,肅穆地給它取名“曼德拉”。她說,南非的曼德拉也生活在監獄裏很多年,出獄後,他寬恕了敵人,這些熊,像極了“一顆心用來流血,一顆心用來寬容”的和平鬥士曼德拉。

亞洲動物基金會拯救黑熊愛心大使莫文蔚承諾要負擔這些熊一生的蜂蜜,她還在一次演唱會上,身穿一襲由頭髮製作的盛裝上臺,表情嚴肅地說,這是人類唯一可以穿的毛髮,任何皮毛只有生長在它原本的主人身上的時候才是美麗的,“請保護黑熊!”

趙忠祥對著電視鏡頭說:他們(養熊場的人)不是好人,他們是壞人,他們有選擇他們謀生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那就是遠離他們,遠離熊膽製品。

還有更瘋狂的“粉絲”。耶誕節前夕,有人給一頭熊寄來了一盒抹著草莓醬的棍子餅乾和一封祝福的信。信的主人請求飼養員在平安夜,給這頭熊吃餅乾,還要“像對一位家庭成員般,朗讀這封信”。後果是:餅乾很快被它吃掉了,飼養員不得不喂很多很多薯片,才勉強把信讀完。

有些時候,在面對數百人演講時,有聽眾會問謝羅便臣:“你媽媽和黑熊掉在洞裏了,你先救誰?”她用“我希望不要陷入這樣的困境”的回答,讓自己脫離困境。

然而現實中,有更多的困境就在她身邊,救出膽熊面臨的困難越來越多了。

據救護中心稱,目前,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活熊取膽”合法化的國家。救護中心與養熊場達成協定,他們每花一筆錢買下熊,養熊場就必須交出執照,由於1994年開始國家便不再審批養熊場,這意味著,每救出一批熊,就關閉一個養熊場。

但據謝羅便臣介紹,2006年初相關部門在新聞發佈會上指出,我國的中藥還有123個品種是需要熊膽作原料的,有183個企業需要熊膽粉支撐,在沒有找到很好的替代品之前,目前我國還沒有宣佈取締“活熊取膽”的時間表。隨著這一消息的發佈,整個行業發展開始出現擴張態勢。在浙江,甚至有人提出要建養熊工業區。而另一方面,因為熊膽產品市場的飽和,養熊場為了利用過剩的膽汁,開始生產如潤喉糖、洗髮水、牙膏、藥酒、藥茶等非藥用產品。

儘管不少專家相信,“中草藥完全可以替代熊膽”,也有專家開始證實,從嚴重患病的黑熊身上提取的膽汁,充滿了膿汁、血液、病變組織、毛髮、糞便等,那是“原油樣黑色的泥漿”,而絕不是什麼靈丹妙藥,但養熊業依然呈現出蓬勃的勢頭。而且,由於很多養熊場主們開始相信這個產業不會被取締,他們與謝羅便臣達成協定的要價越來越高。

“我們已經買不起熊了。”這個英國女人搖搖頭地說。

每次參加黑熊的葬禮,謝羅便臣就會不自覺地抬頭看看天空,看到有白雲飄過,她會很欣慰,因為“那些雲彩很像是小熊在翻跟頭”,每當這時,她就覺得“內心又有了一種力量在召喚”。

在她創建的黑熊救護中心內,幾乎都是水泥路,唯有通往那塊黑熊墓地的,是很長一段彎彎曲曲的泥巴路。那裏樹木蔥蔥,遮天蔽日,踏在落葉上簌簌作響,就像走在真正的森林裏。

對於每一頭被送進墓地的黑熊,這是它們一生中最後的路途。

它們大多數時候苟活在鐵籠子裏,而現在,它們終於可以安息在一片“森林”裏,像一頭真正的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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